1961年，美国心理学家范茨在实验中发现，婴儿对某些图案有所偏好：相比于直线，婴儿更喜欢曲线；相比于椭圆，婴儿更喜欢人脸。
〇 他设计了一个“观察室”（Looking Chamber）。婴儿躺在小床上，只能看到上方悬挂的图片。而研究者从小孔观察婴儿的反应，并记录婴儿凝视图片的时间。
范茨（Robert L. Fantz）是最早探索婴儿认知的科学家之一。在这之后，研究者们希望进一步了解0-3岁婴幼儿的早期发育，脑科学，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逐渐在研究中占据了主要地位。
过去，人们认为大脑发育由先天基因决定。但越来越多的学者相信，婴儿出生的头三年是大脑快速发育期，能在外界干预下塑造得更好。
20世纪末，美国科学家、教育工作者和政治家们轮番上阵，宣扬0-3岁早期发育的重要性，让父母确信生命头三年的教育能激发孩子的最大潜力，甚至决定了孩子未来一生的命运。
一些实验和数据不断被引用，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仍然在发挥价值，有的则被证明是言过其实的神话。婴幼儿早期发育研究曾做过哪些印象深刻的实验？又引发了什么争议和反思？
今天，我们从4个关键点，和你一起重新认识“儿童早期发育”。
01.
婴幼儿大脑里在发生什么？
——“无所不能”的神经突触
1970年代，研究智障人群大脑神经元差异的儿科神经病学教授Peter Huttenlocher发现，正常婴幼儿的大脑发育也很有趣，于是着手于正常神经元的对照研究。
〇 芝加哥大学医学院Peter Huttenlocher
他和同事对50多个意外死亡的婴幼儿、成人的大脑进行了取样，用电子显微镜拍摄神经元细胞之间的突触，然后进行严密地计数。根据他的统计，得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新生命出生时突触密度很低，每个神经元有约2500个突触；但在出生后的第一年里，婴儿大脑各区域神经突触的活跃度到达顶峰——数万亿的突触被激活，以超过成人50%~60%的速度飞快连接，然后在童年、青少年时期逐渐下降，回归到成人水平。
〇 婴幼儿不同时期的神经元连接
他的发现无疑印证了科学家在各种动物实验后得出的结论：新生命大脑在出生后最初几年里有着最旺盛的生长和变化，而且这是不可逆的。
脑科学和神经科学的论证，对婴幼儿早期发展的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
既然儿童大脑发育中存在关键时期，那就意味着这是生命发育的一个“时间窗口”(time windows)。一旦“窗口”关闭，将错失建立神经通路的重要机会，而这些通路决定了儿童未来的认知功能。
为了帮助孩子塑造更好的大脑，0-3岁婴幼儿应该接受早期干预的观点，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拥护。
02. 儿童早期发育的“神话”
1997年4月，美国白宫举行了一场名为 “早期儿童发育与学习”的大会。时任第一夫人的希拉里·克林顿在会议开幕的演讲里，强调了人们对婴幼儿大脑发育的崭新认知：孩子经历的所有事，都会在快速发展的大脑里形成某种潜在的生理影响。她说：
“父亲早上给孩子唱的歌，母亲晚上讲的睡前故事，都帮助孩子的生命奠定了基础，反过来，也为国家的未来奠定了基础。”
〇 希拉里在大会上演讲
发表讲话的人还有一位神经科学家，当时的卡内基基金会主席, 耶鲁大学儿童学习中心理事，儿童早期发育运动发起者等社会人士。
他们的演讲都有一个相似的结构，先援引最新的脑科学理论，为更完美的家庭养育、儿科护理提供一个合理的科学依据；再强调生命的头三年是塑造孩子未来的重要机会，因此要大力发展婴幼儿学前教育。
在政府决策者、社会机构人士的支持下，0-3岁早期发展的概念逐渐变成了拥护者鼓吹的神话。
”I Am Your Child”运动发起人Rob Reiner在多个筹款现场宣称，透过早期发育的棱镜，人们可以追溯社会各种现象：青少年犯罪、未成年怀孕、毒品滥用、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等等——似乎这些的问题的产生，都是因为他们头三年和父母的关系导致大脑出了问题。
〇 2003年，Rob Reiner在好莱坞“喜剧之夜”筹款活动中讲话
© Getty Images
1998年，儿科医生T. Berry Brazelton在《波士顿环球时报》上发表了一篇专栏文章。他在这篇耸人听闻的文章里声称，青少年无法抵抗香烟的诱惑，是因为在生命的头三年没有人教他。如果大脑早期建立了一个稳健的基础，就能保证ta们将来不吸烟。
从白宫到媒体，0-3岁早期教育的神话在脑科学的掩护下愈演愈烈，一度成为迷信——是神经学家搞错了吗？还是激进者的目的过于强烈？
说句公道话，科学家并没有夸大婴幼儿大脑发育关键期的事实，但大脑研究并没有提供早期养育和发展的正确途径，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大脑飞快发育的时期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走向。是不同的人根据自身的需求对此进行了过度解读。
生命头三年早期发育的神话，给政策决定者、早期护理者和父母了一个机会窗口，一个声称帮孩子实现美好未来的潜在承诺。但这弱化了复杂的社会因素对成长带来的影响，比如同辈压力，学校教育，社区环境等。
同时，他们忽视了迷信会带来偏视。如果父母带着“修正”心态进行早期教育干预，他们容易陷入一种“缺陷思维”，怀疑自己的付出是否足够，孩子的能力是否在进幼儿园之前就能赶上正常水平。
阅读，芭蕾，钢琴，数学……父母想尽办法开发孩子的早期智力，却忽视了孩子真正需要的自由和乐趣，和已经拥有的个性、创造力。
03.非读不可的0-3岁
——备受争议的“3000万词汇鸿沟”
早期教育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就是给0-3岁的孩子阅读。
1985年，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心理学教授Ernst L. Moerkz在研究儿童语言习得行为时，发现幼儿与父母一起读图画书对语言技能的提升有很大的帮助。
他用“符号阶梯”(Symbolization Gradient)来解释0-3岁幼儿如何一步步通过视觉、触觉和听觉来认识具象的物体，和抽象的概念。
〇 “符号阶梯”和Ernst L. Moerkz
对现实中母子共读行为观察和分析后，他认为，图画对原物的模仿和简化，可以帮助幼儿形成有效的认知；文字的节奏、押韵和重复，则能够支持语言系统的抽象记忆；而阅读时的亲子互动，也给幼儿提供了一个安定的习得环境。
随着早期教育观念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学者投入婴幼儿早期干预，逐渐形成了一个研究体系，它们从各个角度强调着一个共同结论——早期阅读对婴幼儿的语言接受和语言表达能力的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1995年出版的《美国儿童早期生活的显著差异》抛出了一个著名的概念——“3000万词汇鸿沟” (30-million-word gap)。
〇 Meaningful Differences in the Everyday Experiences
of Young American Children（1995）
这本书的作者，是堪萨斯大学的两位学者Betty Hart 和Todd R. Risley。他们用了约3年时间，记录了42个家庭的亲子交流。这些家庭根据社会经济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被分为高收入家庭、中/低收入家庭，和少数靠福利维持的贫困家庭。
他们发现，儿童使用的词汇和家长使用的日常词汇相似度达到98%，而经济收入越高的家庭，孩子接收和习得的词汇数量越多。随着年龄增长，不同家庭背景的儿童的词汇量差距越来越大。
〇 来自不同背景的孩子接收到的词汇数量
通过推算，他们得出结论：孩子到4岁时，社会经济地位高家庭的孩子累计听到词汇约4500万；贫困家庭孩子累计听到词汇约1300万——研究者认为，这高达3000万词汇鸿沟，可以解释不同家庭背景的学生在学校的成绩差距，甚至成年后在社会上取得的成就差距。
2014年，克林顿基金会在白宫举办了”WordGap”活动，促使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资助解决低收入家庭的婴幼儿早期教育问题。此外，还有为护士提供职业发展的“Talk With Me Baby”计划，他们将指导新父母如何高质量地和孩子交谈。
〇 Talk With Me Baby活动
然而，“3000万词汇鸿沟”事实上在学术界饱受争议。
有人指出参与项目的低收入家庭大多是非裔，而高收入家庭全是白人。在不同语言文化里，它暗示了标准英语的强势，强调了不会说或不理解它的人都低人一等。这种评价标准本身就存在偏见。
还有人认为，这个研究项目对语言的定义是狭隘的。语言是一个涉及声音和手势的符号学过程，也包括少数民族的文化习俗。“语言差距”考虑的不应该是孩子词汇量的问题，而是教育体系对孩子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理解和接受。
更不用说最基本的问题——研究者统计样本数据的方式并不科学。其他学者复制了这个实验，考虑了录音对人的干扰因素，还有不同的社区环境，发现“词汇鸿沟”随不同地区变化，而且远没有3000万这么夸张。
但无论如何，“词汇鸿沟”的确极大推动了美国人对0-3岁早期教育的启蒙运动。从这以后，大部分美国亲子家庭或多或少有了这样的共识：从婴幼儿时期就给孩子讲话、唱歌和阅读，能为ta们提供广阔的感知视野和丰富的语言环境。
04.早期教育VS终身学习
——大脑运转的终极绝招
人们相信丰富的学习环境能激发0-3岁婴幼儿大脑发育，是源于科学家发现在复杂环境里成长的动物，比在单一环境里成长的动物拥有更大的大脑皮层体积，能更好地通过解决问题的能力测试。
比较著名的是伊利诺伊大学的心理学教授William Greenough的大鼠实验。研究者对比了分别在普通笼子和在放有玩具、梯子、隧道、跑轮的笼子里长大的老鼠，发现后者大脑皮层的突触具有更多的数量、更高度的活性。
〇 左：William Greenough 右：复杂环境下的大鼠实验
这个实验结论被不断用来证明早期教育对塑造大脑的重要性。但事实上，William Greenough也用实验证明了另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他证明了大脑响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是发生在整个生命过程中的，并不局限于生命的前3年。
在这之前，人们普遍认为大脑结构在发育早期就已形成。但事实上，在人获取经验的过程中，神经元突触会不断进行修剪，无用的会被消除，经常使用的会得到加强。
经验在大脑发育中起着重要作用，但没有证据显示头3年的经验比其他时期更重要。在复杂环境中长大的动物研究表明：在生命后来的发展直至成年，大脑仍然是可塑的，可由经验改变。
正如John Bruer在《头三年的神话》中写道：
“虽然传统智慧告诉我们，当突触的密度和可塑性最高时，大脑会最有效地掌握技能；但是依赖于经验的大脑变化会在整个生命周期里发生。你和你的孩子一生都可以从复杂、丰富的环境中受益。只不过研究表明，越早越好，因为更早开始认知，可能持续更长时间。”
1994年，美国联邦政府投资创建了基于社区的Early Head Start计划，为有3岁以下婴幼儿的家庭提供早期教育的指导和托儿服务。
其他国家也开设了早期教育公益项目，比如英国从1992年就开始实施的“阅读起步走”(Bookstart)，为婴幼儿提供免费阅读包，以及配套的阅读服务。
〇 Bookstart的标识
在国内早教机构遍地开花的当下，我们可以从国外戏剧性的历史发展里看到“神话”如何被缔造，又如何被打破。
0-3岁婴幼儿的早期教育是有益的，但它不是“三岁看到老”的迷信，不是复杂社会问题的单一解决途径，更不是快速起跑的“机会窗口”。
尽职的养育者可以在婴幼儿时期就有意识地培养孩子，但没有一劳永逸的捷径。因为学习和认知贯穿了一个人的婴幼期，童年，青少年，甚至一生。
蔡扬羽，小活字新媒体编辑，毕业于机械专业，喜欢自然的生命力。
编辑&排版/zoon
题图©Baby Book: The First Three Years: A Record Book and Album
参考资料
1. The Myth of the First Three Years: A New Understanding of Early Brain Development andLifelong Learning, John Bruer, 2010
2. 《1000天阅读效应》，陈苗苗李岩著，中国妇女出版社，2019.1
3. Brain development during the preschool years，Timothy T. Brown and Terry L. Jernigan，2012
4. Picture-book reading by mothers and young children and its impact upon language development, ErnstL. Moerk, 1985
5. It’s time to move beyond the word gap, Douglas E. Sperry,Linda L. Sperry, and Peggy J. Miller – Tuesday, June 12, 2018
- END -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