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小在温馨家庭氛围里长大的孩子，是如何一步步接触游戏、沉迷游戏，直到家庭关系破裂，然后患重度抑郁，继而离开学校的？
以上这个提问，正是过去传统父母、老师相当典型的叙事视角，游戏害人，让人堕落，毁人前途。
但，小瑞的故事，恰恰让我们看到这种单一叙事背后，一个未成年孩子是如何一步步被这个成人的世界毁掉的。
是的，一步，一步，有严酷刻板的老师，有令人窒息的学习氛围，有不接触游戏就交不到朋友的同学关系，有不关心孩子内心、只一昧责骂孩子的父母，还有那群打着正义旗号霸凌同学的“三好学生”。
小瑞的故事分为上下两篇，上篇让我们从一个孩子的处境出发，看看他们是如何被成人的世界迫害的。
望这个坦诚的故事，能警醒千千万万个受困于此的家庭。
这是我离开中学的第1年，每天的生活从下午两三点开始 。
醒来后，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在迷迷糊糊中开始做将近十款游戏的每日任务——通过完成一些简单的操作、积累足够的时长或点数，从而兑换可以在游戏里抽卡或买皮肤装备等重要物品的通用货币。
●本文受访者小瑞提供的游戏界面图
为了不让父母发现，我从来不开声音，也会用被子阻挡屏幕的光线，但父亲的砸门声总会如约而至——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我已经醒来的，但我知道，只要他下班半小时后我还在打游戏，他就要发作了。
但一般游戏都有“防打断”机制，如果中途停止就需要从头再来，我只能忍着他的砸门声和越来越大的音量、在心惊胆战和逐渐积累的怒火中继续操作，直到他怒不可遏地冲进来试图夺下我的手机，我的怒火也尽数爆发，从床上跳起来跟他剧烈争吵。直到这时，我的一天才真正开始。
时间一长，我甚至习惯了这种每天都要上演的手机争夺战，如果哪天父亲没有夺门而入，我反而会担心他是否在酝酿什么更大的阴谋，比如把我送到戒网瘾学校。因为从小到大，他不问我为什么，只是一看到我打游戏就大光其火，而我也在愈发积攒的恨意中彻底放弃了与他交流，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前，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沉闷压抑的中学里，
不玩游戏我交不到朋友
在我上初中之前，家里的气氛还是平和温馨的。
小学期间，我的成绩一直不错，父母也注重培养我的各种爱好，特别是一些能代替电子游戏的爱好，比如书籍、棋牌类游戏和影视作品赏析。我会下围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会打桥牌，也早早看完了豆瓣影史top100，看的书更是艰深晦涩，以中外名著为主。
虽然这些影片和书籍我大多都看不懂，但它们确实在我往后的人生中，发挥了很多作用、对我有很深的影响。
但我升入初中后，一切就被打破了。我直升的这所中学以教学严明著称，负责我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更是学校的知名严师，脾气比自身的名气还要大，规矩比获得过的荣誉还要多。
在我们报道的第一天，他就根据入学成绩、把所有人按三六九等分门别类地排好了座位，随后让所有人站起来听他训话，然后根据试卷一个一个教训我们，把所有同学都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有女生被骂哭。
其他班的学生都放学、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出教室时，我已经站得腿脚发软，在班主任终于大发慈悲让我们坐下后，我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去，而我的前排同学则是直接跌倒在了座位上——他的腿也麻了。
当班主任宣布放学时，全班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片死寂中，大家都只是缄默又迅速地收拾好东西、逃也似地离开班级，有的同学都没有跟同桌说上一句话。在这样一个班级学习，大家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受访者小瑞
而对我来说，这种压力还要更大——因为我发现，男孩子们大多都是通过游戏找到共同话题、从而成为朋友的，但我什么也不会，成绩又不突出，跟大家完全聊不到一起去。
更让我如鲠在喉的是，每当我在父母面前提起此事，他们的反应都很一致：“不要跟那种只会打游戏的同学混在一起，去找那些有其他爱好的好学生，你们班不可能所有人都打游戏吧？”
我很想回答，“其实是的，特别是男孩子们，你们总不希望我跟那些女孩子去早恋吧？”但面对父亲的疾言厉色，我根本说不出口。
就这样，我很快在班级里落了单，上下学常常独来独往，早读时看着天上的太阳、晚自习又顶着月亮回家，只觉得它们都跟我一样孤独。
我再也受不了了，瞒着父母在学校附近的手机店租了一台手机，在同桌的推荐下，下载了同学之间最常讨论的几款游戏，第一次踏入了手游的世界。
第一次玩王者（《王者荣耀》），我就惊呆了——这是一种与下棋、打桥牌、看影视剧等完全不同的体验，我很难形容那种新奇和惊喜。当我操纵着亚瑟追击敌方、用精彩的技能将其击杀后，一种难以形容的兴奋和成就感，瞬间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立刻开启了匹配，想要跟同学们一样在王者的战场上纵横驰骋。
但我马上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接下来的联机中，我几次惨败，不但被对手追着杀，还被对方在局内消息里嘲笑和讥讽；队友更是把我骂成了筛子。
我独自郁闷。但就在这时，我被一个肩膀搂住了——是我的同桌。见我闷闷不乐地关了手机，笑着安慰我：“你是不是被打爆了？很正常，新人一上来都是赢不了的。我教你。”
就从这一天起，我不但开始打游戏，也有了班上的第一个朋友——我的同桌，也进入了他的朋友圈子，大家一起联机玩游戏。我开始在网上查找游戏攻略、了解游戏术语，并用有限的金币购买较为强力的、不同职业的英雄分别尝试。
我开始慢慢了解王者这款游戏，也开始频繁在游戏中取得胜利——相比于平平无奇的学习成绩，我上手游戏的速度简直是惊人，在基本掌握了亚瑟的用法后又开始练习其他职业的英雄，很快就在全班失去了对手。我在班里的地位开始“扶摇直上”，很多同学愿意找我请教王者的玩法，甚至会有隔壁班的同学来跟我“约战”，输掉后又求我“带飞”。
我也在一声声大佬中逐渐迷失了自我，愈发沉迷于游戏的世界了。
与学校斗智斗勇的日子里，
兴奋与恐惧并存
坦白讲，我想要玩游戏实在是不容易——因为老师查得严，我们的手机从进学校那一刻就要上交，统一锁在讲台上的一个箱子里，钥匙由班主任保管。
而我的应对方式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交的一直是父母给我的那部老人机，这样我就可以把租来的安卓机藏在书包里，没人能察觉异样。其他男生也如法炮制，交一台老人机或租来的手机，留一台配置更好的在手里，每逢自习课或体育课自由活动、甚至是音体美这样的副科，大家就会一个眼神彼此确认，偷偷摸摸开一把。
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了——如果被班主任发现，我们不但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骂、写检讨，还要找家长。如果被我爸妈知道，我就会万劫不复。
但哪怕有千难万险，我也要玩，因为王者这种MOBA游戏的团队对抗模式和在班级里“地位”的改变，让我产生了巨大的成就感和无与伦比的价值感。
人生第一次，我感觉自己被大家需要、能带领团队摆脱困境——每当我用亚瑟辅助队友完成收割、或帮助队友逃生时，每当我在逆风局通过观察敌方弱点或破绽寻到战机，进而喊话提振全队士气、从而绝地翻盘时，那种强烈的满足感就会在心里狂轰滥炸。
但兴奋之余，我同样有着剧烈的恐惧和担忧——如果被父母发现，他们肯定会把我生吞活剥。我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尽量不在上课时玩，而是每天早去学校一会、晚上晚回家一会，在学校和被窝里偷偷玩。我将手机贴身藏匿，每天回家前反复检查消息提醒和声音有没有关好，进了家门就如临大敌，尽量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哪怕我根本看不懂题目——因为沉迷游戏，我用在学习上的精力远不如前，早就跟不上初中陡然加快的课程进度了。
就这样，时间很快来到了期中考试的日子。当数学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完蛋了——每道数学题都像天书一样，我连第一道题都没把握。我只能根据脑子里少得可怜的知识、将选择题连蒙带猜地弄完。
考完后，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比起开学考试时，我的成绩大幅下降。但我担心的并非成绩下降本身，而是我的父母一定会在家长会上寻找原因，那我就彻底暴露了——我在学校经常跟同学们一起打游戏，他们的家长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一定会告诉我的父母。所以在回家前，我赶紧去手机店交还了手机，拿回了“押金”，才一路战战兢兢地回了家。
果然，平时充满烟火气的家此时死一般的寂静——本该在厨房忙碌的父母都坐在沙发上，显然等了我很久。“瑞瑞，”母亲率先开了口，“你们班主任在家长群里发成绩了，你是在学习上遇到困难了吗？爸爸妈妈能帮你做什么吗？”我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话术，按说她有意温暖我，我应该感动，可我完全感动不起来——因为她说得太生硬了，一看就是违心的，她的表情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但下一秒，还不等我回答，父亲阴森森冷冰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老实告诉我们，是不是打游戏了？！”一听到他的话，我的身体便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只能闭上眼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父亲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巴掌没有落在我身上——母亲拉住了他。我抖如筛糠、眼泪滚滚而下，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喷薄而出：“对不起，是我不该玩游戏，但我实在是太累了……我讨厌学校，讨厌那个刻板严肃不近人情的班主任，也找不到朋友。你们让我找那些不玩游戏的好学生，但他们看不上我的成绩、我也追不上他们，更不喜欢他们拜高踩低的样子。除了他们，班上的所有同学都打游戏，我也是打了游戏之后才找到了朋友。我做不到不打游戏，对不起……”
那是我记忆中少有的极为伤心的哭泣，父母很惊讶，怒气也渐渐平息。我听见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母亲揽住我的肩膀：“瑞瑞不哭，爸妈不该发火的，是我们太急躁了。”她顿了顿才继续：“至于玩游戏，以后还是要少玩。但你已经上初中了，也不可能一直用老人机，这个周末，我们去商城给你买一部手机吧？”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考量，只是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懵了脑袋，久违地感受到了来自父母的关爱和温暖，伴随而来的还有极大的愧疚和羞耻。我认认真真地给他们道了歉，承诺以后会好好学习、同时严格管控手机使用时间、保证不影响成绩。
到了周末，他们果然带我去买了一台配置不低的手机。我永远记得那天，当我捧着那台崭新的手机时，珍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比这台手机更珍贵的，是父母的宽容和认可。对我来说，这是比钻石还要珍贵的东西。
而我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我不再时时刻刻想着打游戏了，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回课堂上。父母也适时地给我报了几个课外辅导班，帮助我补习前面落下的知识点。我踌躇满志，每天都努力学习到深夜，眼看小测验成绩越来越好，我有信心在期末考试时把分数扳回来。
在“学习就是绝对正义”的世界，我被一遍遍霸凌
就在我努力学习的时候，我隐约察觉到，班主任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一些微妙的转变：他总会在巡视班级时，刻意多盯我一会，只要我没在看书学习，就会立刻被他当众点名，上他的课只要我回答不了问题，就会言语带刺地批评我。虽然我因为减少了打游戏的频率，跟班里的圈子渐渐疏远，但我的同桌还一直在帮助我。
直到我在班主任的某节课上，又没有回答出他的难题时，他直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大发雷霆：“你是没脑子还是没心肝？昨天我就让你回去看看这道题了，为什么还是不会？是不是又偷偷打游戏了？下课来我办公室！”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我沉迷游戏的事情，也很大概率是因此才这么针对我——毕竟，他完全抵制游戏，曾经多次在班会上说，游戏害人，耽误考试。但我仍然觉得委屈极了，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打游戏超过一个小时了，只是每天都会小打几把，我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得很好，毕竟哪怕是成人，谁能做到每天一点都不看手机呢？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办公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班上——母亲为什么要跟老师沟通这件事？她难道不知道老师有多么严苛、对游戏有多痛恨吗？她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的尊严、我在学校的人际关系吗？我已经为了学习疏远了唯一的朋友圈子，要不是同桌人好还在帮我，我在学校的日子会有多难熬，她就没有想过吗？
我觉得之前因为那部手机而感恩戴德的自己像个笑话——我早该知道的，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我不该轻信他们的，哪怕他们是我的父母。
但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某天中午放学后，我独自去食堂打饭，中途却被几个同学拦住了。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很玩味。“走，跟我们去卫生间。”说完不等我开口就半胁迫着我走了。他们带我走进了一间卫生间，锁上门，然后熟练地一脚踢在我的膝盖上，痛得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我们替老师和你家长来教训教训你。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光打游戏，有什么前途？真是个废物！”我疼得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
他们跟大多数人印象里错误不断、成绩垫底的霸凌者不同，他们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家境也最优渥的几个好学生，都是班干部。仗着老师和家里的袒护，经常在班上搞些擦边球之类的小动作：半开玩笑地恶意捉弄喜欢的女生、故意嘲讽成绩不好的同学、打篮球时若有似无地用力冲撞竞争对手等等，全班都不喜欢他们，但又拿他们毫无办法。
他们冷漠又烦躁地命令我：“起来！”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能乖乖照做。没想到他们直接摁住了我，开始往反方向用力掰我的两条胳膊，疼得我一下子叫出了声来。
可能是我喊叫的声音太大了，外面有人问了一句“怎么了？”然后厕所门就被敲响了。那几个摁着我的人赶紧放开了我，欺负我的“头儿”朝着门口镇定自若地应了一声：“哦，他打篮球受伤了，我们给他喷药呢，没事儿。”
外面的人离开后，他们揪着我的领子把我狠狠撞在墙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开门锁走了。临走前，“领头”的还凶狠地警告我：“不许告诉别人，告诉了也没用。老师是不会帮你的，你的家长如果敢管，我们家里都有关系，信不信他们分分钟就要丢工作？到时候让你们全家滚出xxx！（我在的城市）”
走出厕所后，膝盖和胳膊的疼痛感明明白白地提醒着我，我遭遇了校园霸凌。
对被霸凌者来说，没有人能帮他，告诉任何人都没有用。其他同学也被他们欺负过，但老师从来没有公开批评过他们，想来确实是在偏袒他们。至于家长——且不论我对父母的信任度有所下降，就算他们真的愿意帮我，我也担心那个人所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父母会不会因此丢掉工作？我不敢赌。
一种强烈的无助感和绝望感将我吞没了——我还要在这里过三年，上被老师针对、被父母管控、中学习成绩不佳、未来无望，下被朋友疏远、被同学霸凌，我的日子要怎么过？
那天我没有吃午饭，行尸走肉似的回到了班里，假装一切如常。
但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如常了：我开始隔三差五地被这些人用各种方式欺侮，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班主任也还是阴阳怪气地嘲讽我，就连同桌都逐渐跟我疏远了。我的学习成绩又开始走下坡路，而且下降得越来越厉害，内心也在积压着各种负面情绪——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只有发怒、发疯、发狂，
我才能勉强活下去
我开始感觉到一种持续性的疲惫，大脑除了累，难以应付其他任何事情。每天早上起床都像上刑一样痛苦而艰难；我看见学校门就开始害怕、看着那几个人嬉皮笑脸地朝我走来就发抖，每次被关在卫生间里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只记得走出来后满身的冷汗和疼痛感。我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死，我必须自救。
●小瑞拍的医院
我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装病。我对父母说，我身上总是莫名其妙产生一些淤青和出血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他们果然马上担心起来，第二天就带我去了医院。
我度过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的一天：不用担心课业压力、不用担心老师的嘲讽和被霸凌的痛苦，只需要按照医生的指示做各种各样的检查。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我甚至暗自许愿，如果我真能查出什么病就好了，最好严重一点，严重到我这辈子都不用去学校了。如果可以的话，早点死掉也挺好。
但检查结果让我很失望：一切正常。医生很快把我们打发出了诊室。一想到明天又要回那座暗无天日的“监牢”，我的眼前顿时一黑，拉住母亲的手：“妈，我身体不舒服。”母亲赶紧问我要不要再挂别的科看看？我颤抖着点点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开始了想方设法装病逃学的日子。相比于在学校里整日忧心忡忡，父母早上帮我请假时短暂的骂骂咧咧，简直是不值一提。我虽然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能拼命远离那个不断吞噬着我的地狱。
●小瑞拍的冰柱
只是我没想到，矛盾会爆发得这么急、这么快、这么猛烈。
某天早晨，父亲突然夺门而入，一把将我身上地被子掀开：“少装病了！你整天这样不就废了吗！小小年纪不上学以后怎么办？！一天天就知道打游戏，早晚给你扔出去！”
那天不知为何，随着他的咆哮声，我心里的紧绷着的某根神经似乎断掉了。
我从窗上一下子跳起来、抢过他的手机狠狠砸向地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你扔啊！！！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赶快给我扔出去让我自生自灭吧！你们整天就知道催我骂我，根本不关心我到底有多痛苦！你们知道我在学校里遭遇了什么吗？！哪天真把我惹急了，所有伤害过我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暴怒，我毫不怀疑那一刻的自己有多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猛兽，已经做好了跟父亲大打出手的准备——只要他敢打我，我就要用尽全部力气还手，因为生物都有最基本的求生本能。
但父亲愣住了。他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爆发出如此剧烈的愤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直到这时母亲才慌乱地走进来问：“瑞瑞，怎么了？！”
果然，他们并不关心我每天开不开心、在学校里究竟遇到了什么，除非我像这样失控、僭越，肆意挑衅他们的权威，或者学习成绩下降，他们才会问我“怎么了”，而原因也并不是出于对我的担心，只是想让我变回那个言听计从、能满足他们所有要求和期待的样子。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那天他们离开我的房间，关上家门时，也关上了我的心门。
从此之后，我就变了一个人。我不再装病了，我就是要光明正大地不去学校、光明正大地打游戏，就是要让他们生气、难过、懊悔和绝望；他们也再没办法管控我的手机了，因为我学会了用发怒、发疯和发狂解决所有问题。
我一口气下载了十几款游戏，除了五六个小时睡眠以外都在疯玩，还用各种透支借款app疯狂充值，誓要把之前失去的全都找补回来。
●小瑞拍的病房
讽刺的是，直到我花了他们的钱后，我的父母才意识到，我的情况其实已经非常严重了。他们带我去了心理科，检查结果不出我所料，是重度抑郁和重度焦虑，医生说我还有一定的躁狂症状，就是因为抑郁太严重了，几乎要转双相了。
他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的父母，虽然语气不及我的班主任十分之一：“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孩子都病得这么重了，再病下去就很麻烦了，要住院、要写入档案的，到时候孩子这一辈子就被耽误了！”
医生的话让我一下子失声痛哭，好像自己长久以来的郁结都被他看到了。
回到家后，我的父母也跟我郑重地道了歉，但无论他们怎样检讨和悔过，对我来说都是覆水难收了。我依旧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他们，我知道他们的情绪是真实的，但同样是暂时的，过一段时间，他们一定会恢复本性、继续嫌弃和嘲讽我。
果然，一周多之后，他们强撑着的耐心和关切，迅速消磨殆尽，又开始数落我的种种不是，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随着他们的反应和行为一次次被我预判，他们在我心里的形象和信誉一落千丈，只剩下无尽的失望、怨怼和恼恨。我们之间开始屡次爆发激烈的争吵。
那些日子，我整个人浸泡在游戏里，技术突飞猛进。我第一次打进王者的巅峰2000就是在这个时候，lol（英雄联盟）第一次上大师也是在这时，游戏聊天框里满是问我要不要当陪玩或代练的小广告，但我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练习操作、培养意识、复盘错漏，以全身心的沉浸逃避黑暗绝望的现实。
只是疯玩了几个月后，我的身体受不了了——某天早晨，我刚睡下不久便被浑身的剧烈疼痛惊醒了。父母赶紧陪我去医院挂了急诊，当时心理科下来会诊，我不得不住进了医院。体重时我才发现，我比原来瘦了很多很多，几乎掉了体重的20%。
●小瑞拍的住院时的照片
住院生活规律而枯燥，精神科病房也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全是疯子和傻子，同病房的病友们乍一看都与正常人无异。好在疼痛感很快缓解了，我也不敢再拒绝服药，老老实实地带着一大堆药回了家。
但我心里的阴霾却更重了。我开始进入长期请假，在家中养病的生活。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救赎之道”，就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屏幕里，在这些被所有人视为洪水猛兽的游戏之中。
在未来，正是通过游戏，我找回了被自己弄丢的一切，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道路。
*(小瑞的故事，未完待续。明天更新故事下篇，小瑞如何与父母和解，并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