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下棋,人生便建立了一条享受快乐的通道。
大约从孩童六七岁起,从懂得象走田马走日开始,我看见象棋便挪不动步。冬天在炕头,夏天在地头,大人下棋,我目不转睛地看,边看边想。
哥哥是我的象棋启蒙老师。学校下课后,哥哥与人下棋,我成了他的助手,负责摆棋,偶尔提醒马踩车,蹩马腿之类的一半句话。后来我可以亲自上手了,与哥哥对弈胜多负少,与学校张老师对弈,杀的他频频长考。
因为象棋,常常误饭饿肚子。我把全部脑力集中到小小的棋盘上,局限自己的范围愈狭小,而思考的空间愈接近于无限大,即使拼命用脑思索,也不会使人脑子萎缩,反而会使脑子更有活力。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学会了下棋,还可以减少饥饿感,且功效勿庸置疑。
棋艺小有名气,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父母亲渐渐不再反对我下棋,不再把我自制的土象棋扔进灶火烧掉。我也很识眼色,下棋,看书,拾粪,喂羊四样皆顾。拾粪时想棋,喂羊时看书,忙里偷闲下棋。我的童年充满了乐趣,天天企盼着什么,是考满分?是吃饱肚子?还是与高手美美的杀几盘?似乎全是,似乎又不全是。总之在心灵深处,我从小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乐土,象棋让贫穷的生活充满乐趣。
象棋的胜负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只给智慧戴上桂冠,只给天赋增添荣耀。小小棋盘上摆放着三十二个棋子,看似简单,但深入其中,却仿佛进入一个接近无限大的魔宫之中,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它是一种包含着各种矛盾的混合物。这种游戏是古老的,从汉朝始便有了象棋,而它又是崭新的,一代又一代的高手层出不穷。象棋的基础是机械的,它只有靠想象力才能使之发挥作用。它被呆板的几何空间所限制,而同时,它的组合方式却是无限的,它是不断发展的。有人说,它是没有结果的思想,没有答案的数字,没有物质的建筑。它是下里巴人,也是阳春白雪,它是科学,它也是一种艺术。我每次下棋,不全是无聊地打发时间,而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特殊享受。在棋盘上,我会把生活中所有的烦恼屏蔽,进入忘我状态,从而享受到强者的乐趣,而思想的强者,最终会成为生活中真正的强者。这些体会,在我的人生中得到了比较完美的诠释。
三年自然灾害,父亲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和精力,都放在那块自留地及悄悄开发的几片小块地上,从种到收,精心施肥,浇水,锄草,庄禾长势喜人。小小的我和父亲一样,也有一块心灵的自留地,那就是潜心研习棋艺。每次买咸盐碱面之类碎小的东西,我总是快步进城,蹲在城街上观棋,直到棋摊散去,买上东西再快步回家。我就像在地下不停忙碌着的蚂蚁,用特殊的材料建筑着自己稀奇古怪却独一无二的小天地。我也用忙碌,痴迷,思考建起了只属于自己享受的安乐窝,且乐此不疲,不能自拔。
我一生中参加正式象棋比赛不多,但次次都让我终生难忘,遗憾连连。1963年六一儿童节,我和杜诚同学代表朔县师范附小,在县城参加全县少儿象棋赛。在激烈的楚河汉界拼杀中,我在关键的两盘比赛中稀里糊涂的败下阵来,最终名列第五,奖品是两支铅笔。那次比赛让我刻骨铭心,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年长我一岁的北街完小赵泽平以不败战绩夺魁。那盘棋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从开盘便被五花大绑,没有一点儿反击机会,彻底完败。我的心理王国似乎也轰然倒塌,我才认识到原来沾沾自喜的我,是一个多么不堪一击的弱小之人。
从那以后,我不再轻易去挑战别人,只是看人下棋,总结得失,在象棋的基本功上下功夫。张老师把他手抄的一本刘伯温下象棋十句口诀扔给我看,我一字一句抄录下来,全部背会,至今不忘。一、走着要攻守兼备,不要单一进攻,要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攻击太明显,不易得手,要表面佯攻,暗地实攻 ;三、中局炮胜马,残局马胜炮;四、中路不破宜换炮,中路受阻调整炮;五、车不立险地;六、马后车,炮后车很实用;七、车马炮优于车马马,车炮炮;八、马马炮优于炮炮马,马炮优于双马,双马优于双炮;九、孤炮不成事,单马过河九成死;十、残局炮回家,宜留对家士。 刘伯温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谋臣,网上传说他曾预测到2022年的瘟疫,虽不足信,但他过目不忘的本领,一部天书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却是有据可考。他用八年时间帮助朱元璋一统天下,登上皇位。他深知“敌国破,谋臣亡,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找各种理由功成身退,每日在家喝酒下棋,还留下棋书传于后世。朱元璋在世杀了五位宰相中的四位,刘伯温免遭杀头,也保全了子孙,可谓人生智慧的集大成者也。
张老师还教给我象棋基本杀法24种,马后炮,天地炮,铁门拴,夹车炮等常用的攻杀手段。炮的基本杀法闷杀,闷宫,重炮,天地炮,铁门拴,三把手,炮碾丹沙,双杯献酒,夹车炮等。马的基本杀法单马七步擒士,马后炮,双马饮泉,臥槽马,钓鱼马,侧面虎,挂角马,白马现蹄,八角马,弹簧马等。车的基本杀法双车错,白脸将,大刀剜心,海底捞月,车马冷着,车兵冷着,车炮冷着等。
街头比赛有下棋的,更多的是观棋者,其中不乏象棋理论高手,耳濡目染,我也整理出来,记录在案。什么一车十子寒;死子勿急吃;棋胜不闹事;缺士怕双车;炮不轻发,马不轻进;宁失一子,不失一先;支起羊角士,不怕马来将;双士缺象怕炮攻,双象少士怕兵冲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民间产生的理论,需在实战中去反复验证,反复揣摩,才能融汇贯通,得心应手。
象棋理论听起来简单,运用起来很难,没有高手指点,棋艺水平难以快速提升,我似乎碰到了瓶颈。直到上了初中,遇到同学李广华,我才又开始摸上棋子。我克服随手棋太多的毛病,不断完善布局,中局,再到残局,从打好基本功开始,李广华同学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在长大,棋艺也一直伴随着我慢慢渐长,并逐渐形成自己攻杀性的弈棋风格。那时,我才渐渐懂得棋如人生的深刻道理。做人和下棋一样,基础是关键。树能长多高,决定于它的根延伸到了什么深度,根深方可叶茂。
1973年从部队复员不久,我得到去大同煤矿工作的机会,虽苦累危险,但有了稳定的收入,又有了大把的业余时间,我从商店买回一副象棋,重新开始了对弈,街头,宿舍内常常人满为患。一位姓郭的老乡,常与我手谈,一次输棋后,把刚出版不久的杨官璘《弃林新编》上下两册棋书送给我。我如获至宝,从此开始了看谱背棋的学棋历程,一直延续至今。只要到书店,新上架的棋书我一定要尽收囊中,书成为我的象棋老师,从中我了解了马炮争雄三百年的征战历史。看似简单的当头炮对屏风马,在历代象棋高手的推波助澜下,传承有序,创新不断,产生了一个个名局佳构。弃子反弃子,精彩粉呈,回味无穷,我的象棋人生终于从野路子走上正途。在云冈矿几百个老乡中,我已经鲜有对手了。几十年后,参加省运会老年象棋赛,遇到大同棋手李荣贵,他腿有点拐,应该是在煤矿留下的后遗症,闲聊中方知他当年师从大同息源老师,并代表云冈矿参加了多次比赛,名副其实的煤矿棋王,我那时充其量是煤矿队伍的局部胜利者而已。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胜利一定是被范围所圈定的。圈内的胜利,到了圈外,一文不名,而且一时之胜,也不会成为永远的赢家。做人,下棋,莫不如此。
鲁迅先生曾说,“我以为别人尊重我是因为我优秀,后来慢慢才明白,别人尊重我,是因为别人很优秀”。尊重对手,尊重别人,其实就是尊重你自己。下棋如此,做人更是如此。(待续)